岩叟低着头,看着盏中那片狼藉,久久未动,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。
忘归崖上,只剩下呼啸的山风,以及胡永年断断续续、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和咳嗽声。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。
所有人都屏息凝神,目光聚焦在那位如同瞬间苍老了十岁的制茶大师身上。
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反应,是暴怒,是绝望,还是......终于,他动了。
他极其缓慢地、仿佛每一个动作都重若千钧地,抬起了头。
这个简单的动作,似乎耗去了他极大的力气。
那双原本深邃如同古井、冰冷如同寒潭的眼眸,此刻充满了巨大的、难以消化的愕然与......一丝茫然。
他脸上的岩石般的冷硬线条,似乎也在这愕然冲击下,变得柔和了些许,露出了底下属于的、真实的疲惫与震动。
他一直紧绷的肩膀,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下来。
他的目光,越过了瘫倒在地的胡永年,越过了严阵以待的裴昭明等人,最终,牢牢地、带着一种近乎审视又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探究,定格在了陆雪芽的身上。
他的目光在她苍白却坚定的脸上逡巡,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。
陆雪芽依旧保持着倾泻茶盏的姿势,脸色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显得有些苍白,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空了的茶盏,指节泛白。
她迎接着岩叟那复杂至极的目光,没有退缩,清澈的眼眸中,有着后怕,有着坚定,更有着一种纯粹的、未经世故玷污的赤诚。
山风吹拂着她的发丝,更添几分决然。
她看着岩叟,看着这位曾经名动武夷、如今却走入偏执极端的大师,眼中没有胜利者的得意,也没有对罪犯的鄙夷,反而带着一丝......悲悯?
那是一种看到了美好事物被扭曲、看到了才华被仇恨蒙蔽、看到了本该翱翔于九天之上的苍鹰折翼坠入泥潭的......深深的惋惜与难过。
这悲悯,清澈见底,毫无杂质。
岩叟读懂了这种眼神。
他阅人无数,见过恐惧,见过憎恨,见过贪婪,见过虚伪,却独独很久很久,没有见过如此干净、如此直指人心的悲悯了。
这眼神像一面镜子,照出了他此刻的狼狈与不堪。
这悲悯,比任何指责、任何说教、任何武力,都更具穿透力,如同一道温暖却不容忽视的光,直接照进了他冰封数十年的内心,照见了那被仇恨层层包裹、几乎已经被他自己遗忘的......原本的模样。
他感到内心某处坚硬的东西,正在悄然碎裂。
他仿佛看到了数十年前,那个跟随祖父在茶山上奔跑、为每一片新芽欣喜、为每一缕茶香沉醉的赤诚少年;看到了那个立下誓言,要守护这片山水、传承古法、让茶之道生生不息的年轻茶人。
那时的阳光,似乎格外温暖。
是什么时候......什么时候开始,守护变成了毁灭,传承变成了复仇,茶香......染上了血腥?这个问题的答案,此刻变得无比清晰而刺眼。
你...... 岩叟的喉咙有些干涩,发出了一个极其沙哑、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的单音。
他看着陆雪芽,眼神中的愕然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、混杂着痛苦、迷茫、以及一丝......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清明。这丝清明,正在逐渐扩大。
为什么?
他终于问出了这三个字,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寻求答案的渴望。
这不仅仅是在问陆雪芽,更像是在问自己迷失的这数十年。
大师愕然怔,回首望雪芽。
这一望,望穿的或许不仅仅是此刻的败局,更是数十年的迷障。
一个新的抉择,摆在了他的面前。